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蘭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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蘭因

安魂草五年一播, 五年一收。

即使有精通農務之人催熟,也只能縮至三載春秋。而他再撐個一年都夠嗆。

長公主不會不知此事,應該清楚, 他就算上窮碧落下黃泉,也是走投無路了。

她沒有必要見一個將死之人。

除非想親自送上一份無關緊要的“厚禮”, 讓宣榕不欠他人情。

想明白其中彎彎繞繞, 耶律堯自嘲一笑:“說來不怕您笑話, 我一貫以為殿下不喜見我, 沒曾想您會出手相助。”

謝重姒似是意外:“你倒挺有自知之明。”

耶律堯:“……”

果然是為了將沿途護送的人情,一筆勾銷。

試探完畢,他了然頷首:“當年少時無禮, 給大齊添了不少麻煩,是我之過。多謝殿下饋贈, 若有北疆能夠出力的地方, 您盡管知會。”

長公主似是震驚於他的自大:“從去年中秋伊始, 你離開北疆已有數月。別說偌大的十三部落了,就是一方郡縣, 主事官員離開這麽久,也得出亂子——你就不怕手底下翻臉不認人了嗎?”

該殺的殺光了, 自然難翻波浪。不過這話耶律堯不敢明說, 只含糊道:“十三連營雖說都是馬背上的蠻人, 但重情重義,某既敢孤身來齊, 自然做了萬全準備。”

長公主不知在細品哪幾個字, 神色泛起點譏嘲, 半晌,緩緩道:“把東西拿走吧。對了, 還有一事。”

耶律堯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。

長公主道:“不要插手那件事。不管你猜到什麽,又自持武功想要驗證什麽,不要自作聰明。”

耶律堯狀似疑惑:“何事?”

長公主沈聲道:“今日之事。這段時日之事。”

耶律堯輕笑了一聲,陡然擡眸,毫不畏懼地與她對視。氣氛一時滯澀,他那雙眸子沈如黑水,帶著兵戈戾氣,有幾個年歲尚淺的侍從只覺危險,其中一人竟後退半步。

“好。”半晌,他才緩緩垂眸,取了平安鎖,隨著侍從離開公主府。

葉竹看著那道頎長身影,消失在彎月拱門,方才收回視線,給長公主奉了杯新茶,咂舌道:

“戚將軍不是說這位新主,對北疆的控制力度遠超歷代王庭嗎?可奴婢瞧他態度恭敬,比當年老王還要謙遜。”

謝重姒不置可否:“到底在齊學了幾年,感化些許。說不定他行兵打仗的一些計謀,都演化自禮極殿的課業。”

當年禮極殿授課,雖以教化為主,但傳的也是千真萬確的君主謀略——質子中年長的兄弟二人視若無睹,寧可去吃喝玩樂,也不靜思不足,最後輸得一塌糊塗又能怪誰。

葉竹微妙地嘆了口氣:“可惜了,若是能長命百歲,說不定也是個中正君主。”

謝重姒並不是很想聽到耶律堯好話,擺擺手,略微疲憊:“得了。忙了一宿飯都沒吃,葉竹,扶我回去,燉點粥食。”

葉竹剛要彎腰,一道溫潤的嗓音插了過來:“我來吧。”她笑將行禮,側身讓位:“大人回來了,那奴婢讓小廚房備上兩份宵夜。”

宣玨緩步走了過來,剛伸出手,餘光瞥見青石地面上碎盞殘茶,微微一頓。到長公主這種身份地位,再天大的事,在齊也不必摔盞發怒,除非對外示威。

他略一思忖:“今兒怎麽想起來,把北疆那位請來相敘了?”

謝重姒沒好氣地道:“敘什麽敘,絨花兒和他同乘回來的。既然都湊到我面前了,我肯定要把人叫來問候幾句的。否則他哪裏還像個客人身份?”

是問候還是敲打?宣玨失笑,扶她走過花道:“說什麽了?”

“頭昏腦漲得很,懶得說多。”謝重姒淡淡道,“不過,我把天底下僅此一份的東西給他了,他能否接得住,就是因果之外的造化了。”

宣玨心裏有了數:“安魂草?”若給的希望不是絕處逢生,而是水中撈月,恐怕更為殘忍,他無奈道:“殿下當真管殺不管埋。”

長公主坦然直白:“盡人事,聽天命,做了一切能做的,還能如何?又不是我讓種子三年發不了芽。”

宣玨笑了一聲:“殿下覺得那孩子如何?”

謝重姒沈吟片刻,終究承認:“確實算是可塑之才,隱忍狠厲,太子心性遠遜於他。你當年斷言不錯,他若是不死,兩個哥哥壓不住他。”

宣玨繼續笑道:“我問另一個方面。”

謝重姒不假思索:“反骨難馴,實非良人。”

首輔大人“唔”了一聲,換來謝重姒一瞥:“有話直說。”

宣玨徐徐道:“殿下,上一世你久居宮內,或許不清楚,但這孩子,和絨花兒一樣,同樣不存於世。北疆老王一直只有兩子,議和之後,直接老老實實把兩個孩子送來了,可沒有當年增添質子那一出。”【註】

謝重姒腳步一頓,柳枝柔嫩,在二月夜風裏婀娜起舞,被庭院罩燈打下此起彼伏的影子,她微微出神:“古有傳說,大鵬於海上展翅翻飛,能引起風嘯到蒼嶺雪山,引發雪崩,以此隱喻因果疊加,天數難料。開頭變化毫厘,能衍生出謬以千裏的結果,這是道法自然,可這又能說明什麽呢?”

宣玨反問道:“你不覺得他與絨花兒因果甚重嗎?”

謝重姒剛想矢口否認,話到嘴邊,猛然咽下。

長公主其人,早年不信神佛,後來也不知是修身養性,還是為女祈福,倒是廣修禪寺,得閑還會賞臉去上兩炷香。

講經聽多了,稍一琢磨,自然能琢磨出其中滋味。

何止是因果甚重,耶律堯步步死路,簡直像是因絨花兒而“生”。可絨花兒走出方寸,步入凡俗,會因這份因果而“成”嗎?

為人父母,既希望孩子能出類拔萃、心性絕頂,又不希望他們歷經磨難,吃苦煩憂。最好是睡一覺、做一夢,醒來就手腕通天,能力卓絕了。可這怎麽可能呢?

若是他們需要闖蕩才能安身立命,那父母也就一咬牙一狠心,任由他們跌得狼狽再爬起,反覆摸爬滾打了。

可若前路坦途安穩,那大部分疼惜子女的長輩,也不過“惟願吾兒愚且魯,無災無難到公卿”——

“那又如何?”長公主很輕地道,“我對絨花兒唯一的希望,就是她平安快樂。可她不快樂。離玉,她不快樂。你難道還要求我對這位‘罪魁禍首’,有好臉色嗎?”

宣玨卻安撫地握住她的手:“沒有說要如何,殿下。不沾凡塵,不問蘭因。她願意如何就如何,順其自然就好。”

謝重姒靜默良久,道:“好。那便順其自然。”

*

“養花養草,就同養人一樣,講究個順其自然。”溫符擺弄著他那堆花花草草,語氣平鋪直敘,“催熟不可取,一年不可能。揠苗助長就是會得不償失。”

耶律堯隨手逗著藤蔓爬蛇,漫不經心道:“那算送給先生了,先生閑暇時候種著玩玩唄。應該也能吸引蠱蟲定居。我撬開看了看,密封很好,種子是活的,種個五年,必然茂盛豐收。”

那條赤練在他手上攀爬扭轉,尾尖把葉子攪得碎了一地。

在這裏,花葉比活物珍貴,溫符連忙趕人:“別亂招惹毒物,沒看出來它們喜歡你喜歡得緊嗎?去房間裏呆著。”

又道:“倒也不必五年,若是帶回谷中,以肥沃土壤種植,兩年應是能得到初品。不如這樣,過幾日我帶你回鬼谷,施針壓制,同時……”

耶律堯輕笑了聲:“溫先生,我不想離開望都。”

溫符面無表情:“那你死路一條,最多再撐三個月。”

耶律堯毫不在意:“那就死路一條唄。”

施針也不過壓住經脈,讓蠱蟲不至於真的控制住他神志,減緩痛苦。但這無異於飲鴆止渴,因為蠱蟲愈發沒有耐心。

他不止一次“見”到她了。

包括現在,火紅耀眼的赤練蛇明明是在藤蔓上攀爬,卻似是繞過少女嫩白柔軟的肌膚,束縛住她手腕腳腕。她眸中含淚,在輕輕啜泣——

耶律堯煩厭地擡起指尖。

他身邊銀環蛇立刻得令竄出,把赤練叼起甩到一邊,讓主人眼不見心靜。然後又被耶律堯淩厲的眼風一掃,自己也委委屈屈爬到角落,熟練縮成一團。

銀環蛇被格外不待見了十天。

這十天裏,春闈“舞弊”之事也算體面收場了。

各學堂的教習與學子,輪番分析那兩篇文章相似之處,最終得出相似不足六成的結論。

同時,摘風堂也發布告,說這兩人曾在堂內同堂聽講,所以文風略有相似實屬平常。

宣榕卻心知肚明,這些是說給民眾和考生聽的。

至於向上稟報,有另一套說辭。很顯然,因為這一套說辭,近來京中戒嚴,禁軍也有不少被調入守衛天金闕,宮裏侍衛多了近一倍。

謝旻也因此事忙得不可開交,面容疲憊:“別讓我揪出那只老鼠,否則我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——”

他頓了頓:“姐,耶律堯說的靠譜嗎?我真的派人去終南山追問查證了,老師當年把師母埋葬後,就帶著楠楠來京了,他在終南山沒有親眷,也沒有收弟子的。”

宣榕不答反問:“有沒有讓人順便祭掃參拜一下?”

說到此事,謝旻皺眉道:“去年夏季不是多雨嗎,蜀中更是,山洪和泥洩有近百起,前往道場的路被堵了,年初才修通。我估計陵墓那段也損毀不少。”

宣榕微微一楞:“陵墓損毀了?”

蜀中出現得確實頻繁,章平替考之事的苦主來自川蜀,還有此次科考舞弊之中,學子之一也是來自蜀中。

有什麽串連成線,幾近呼之欲出。但宣榕一時沒想明白,又聽謝旻道:“對啊。當時就下令修繕了,這次恐怕不方便,等孟蘭節時再前往祭拜。”

“哦對了。”他抿了抿唇,些微不自然道,“給那位備了謝禮,我不想送,姐你差府上人去一趟吧。”

宣榕笑著拒絕:“你幾歲啦,還要我幫著對別人說謝謝?”

謝旻:“……”

宣榕又道:“這兩個字很難嗎?”

謝旻自暴自棄地道:“行行行,我親自去行了吧。”

話說如此,宣榕還是不放心地隨他走了一趟,不過在馬車裏沒下去。沒聽到爭執動靜,稍放心來。

就在這時,一陣“嗷嗚”聲音由遠及近,她還沒反應過來,就被一道雪白的身影撞了滿懷。阿望爪子搭在宣榕肩上,一臉興高采烈地狂甩尾巴。

宣榕被它撞得一懵,感覺這架馬車都有搖搖欲墜之勢。肩胛骨也疼得抽搐,第一次直觀感受到雪狼之沈。

她嘶了口氣,但仍舊安撫地摸了摸阿望後頸,笑道:“好聰明呀,怎麽發現我在這裏的?噓,偷偷走出去,裝作沒有看到我好……”

那句“好不好”還沒問完,就有人循聲而來,掀簾輕喝:“阿望,下來——咦?”

耶律堯頓了頓,似是沒料到她在此處,先是伸手將雪狼拽出,警告地瞥了它一眼。然後抱臂看了宣榕半晌。

“……”宣榕被他看得如坐針氈。

就聽到耶律堯似笑非笑道:“我又不會吃了謝旻,你有什麽必要跟他跑一趟的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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